讲述人:空间所舒荣庭

“不怕慢,只怕站”,不是什么名言金句,这句话直白平淡,甚至带有求稳保守之嫌。可是,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,当年一位右派分子跟我说了这句话之后,便在我脑海里深深地扎下了根,成为我一生言行的座右铭……

那是1960年4月,湖南冶金地质勘探244队派遣一支分队,对零陵东湘桥锰砂进行勘查。我和小付是刚参加工作的地质学员,被安排到钻探地质组。分队党支部书记和地质技术负责人专门找我俩谈话。他们交代:钻探地质组由甘子文负责,他是大学毕业的高材生,理论水平高,实际能力强,你们要认真向他学习。但是,他是接受改造的人员,你们是共青团员,要监督他,帮助他,发现异常及时汇报。我们嘴上答应服从分配,心里不免担心与这种人相处会不会出现尴尬?

甘子文,中等身材,长着一张又白又圆的娃娃脸,见人笑眯眯的,活生生一尊笑脸弥勒佛。从外表看不出他已28岁,更不像一个落魄文人。与我们相处,亲疏得体,不卑不亢。我们叫他老甘,有的叫他甘子文,钻工们直呼:“甘右派”,他也爽快回答:“嗯。”

分队安排我俩与老甘同住一间民房。刚开始,我们十分警觉,悄悄观察他,看有无异常。后来,却是他经常关照我们。炎热的夏天,他替我们轻轻盖上踢开的被子;寒冷的冬天,我们蒙头睡觉,他将被头慢慢掀开一角。有段时间,小付睡觉磨牙厉害,老甘叫他服用驱蛔灵后,睡眠时果然不再磨牙了。

分队开动两台钻机。老甘带着我们两名新生,任务十分繁重。可是,他将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,忙而不乱。工作效率高,质量好。老甘擅长绘画书法,他绘制的柱状图、剖石图、综合地质图,图文并茂,每一张都称得上艺术品。他目测的矿体品位,与化验结果误差很小。

我俩搬到他的宿舍之后,他将收藏在木箱里的专业书籍全部拿出来,放在一张桌子上,有普通地质学、矿物岩石学、矿床学,任由我们挑选自学,吩咐不懂的随时问他。老甘手把手地教我们进行老矿芯编录取样、绘制钻孔柱状图、剖面图。为了尽快提高我们的业务能力,他特地带领我们参加矿区地质剖面实测和槽井探施工管理,教我们绘制槽井探展开地质图。

分队职工居住民房的几间厕所,原来都由老甘打扫。东湘桥逢五赶集,集后满街垃圾也是老甘打扫的。我和小付商量后,找到团支部书记,建议团员青年做好人好事,开展打扫街道和厕所活动。团支部采纳了我们的意见。此后,打扫街道和厕所成为团员青年做好人好事的活动内容之一。无形中减轻了对老甘而言带侮辱性和惩罚性的劳务。

当年7月,分队开展小整风。在职工大会上,老甘宣读了洋洋万言的检讨书。会上,有人指责他:“你为什么与钻工师傅勾肩搭背?”也有人质问:“房东为什么叫你甘老师?”会后,我和小付找到了分队领导如实汇报有关情况。钻工师傅佩服老甘的过硬技术,主动亲近他,他再三要求保持距离。房东的儿子常向老甘请教理化难题,房东便叫老甘“甘老师”,老甘表明自己的身份后,房东已经改口。经过分队研究,老甘总算过了关。

当年10月3日,有个钻孔见矿终孔观测水位,老甘带着我值晚班。休息时,我俩并排躺在机器外的空岩芯上聊天。临近中秋,皎洁的月亮挂在夜空,繁星点点,微风习习,送来阵阵花香,令人心旷神怡。趁这难得的独处时刻,我向老甘倾吐了心里话:“老甘,感谢你谆谆教诲,使我有了很大进步。我只有初中毕业文化,业务学习有些吃力,工作上有时插不上手,心里有些着急。不知何时才能独当一面?”听了我的话,老甘连忙起身坐着说:“我要感谢你和小付及其他好心人。你们暗中保护我,使我免受许多屈辱和痛苦,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。你工作努力,学习刻苦,大约两三年就可达到中学毕业水平。不必为此着急。”沉思片刻,他推心置腹地说:“根据我的切身经历,不怕慢,只怕站。读大学时我是班里的佼佼者。参加工作盛气凌人,整风运动中胡言乱语,被划为右派分子。现在,我们同学都是勘探队的领导或技术负责人,而我却成了戴罪之人,愧对父母、师长和同学,多么惨痛的教训呀……”那晚的谈话,我始终记忆犹新。

1961年3月,结束了东湖桥锰矿野外工作。由分队地质技术负责人和甘子文为主编写地质勘查报告。报告肯定了锰褐型矿石的开采价值,提交锰矿石储量30多万吨,为矿山开采提供了依据,为进一步勘探奠定了基础。

同年,244队合并到湖南冶金勘探217队。甘子文调到湖南冶金地质勘探水文队,从此,我和老甘再无交集。

我一直牢记老甘说的:“不怕慢,只怕站”,这句话使我一生受益匪浅。我在勘探队工作38年。前19年任地质工、钻工、焊工等,吃苦耐劳,默默奉献,经受了长期考验,终于入党。后19年先后任干事、科长、246队副队长、队长、队党委书记等,敬畏权力,尽职尽责,清正廉洁、退休之后,保持了晚节。

据了解,甘子文熬过十年文革,迎来三喜临门。1979年,摘掉了“右派分子”帽子;1986年,获得上级颁发的长期从事地质工作职工荣誉证、荣誉金、纪念章;1988年,被评聘为高级地质工程师。(文/舒荣庭  编辑/姚 岑)